隋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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隋女
江赭離開淮陽已有數月, 但嫁妝中的產業卻還需打理。
無法返回淮南的她，只得靠著管伯每月寄來的賬本，粗略的盤查各個鋪子的收支。
江赭剛用過早膳, 便坐至案前，咬著筆桿, 在宣紙上飛快的謄寫, 右掌下的算盤快被她打出火星子……
算珠撞擊的清脆聲讓案旁托著腮看她的沈澈愈發煩躁。
自從明月走後，江赭除了看賬本便是替他謀劃如何對付隋宗言，好端端的一張美人面，再無歡意。
只有收到斬昔的消息時, 江赭的臉上才會露出一絲安慰的淺笑……
這日, 她似往常般打開了斬昔的來信。
信卷中依舊夾著一顆紅豆。
江赭將紅豆拾起, 照例收集在了隨身攜帶的小瓷瓶裏。
斬昔的每次回信都不署名, 所以，江赭便以為這顆紅豆是斬昔自證身份的小心思, 畢竟, 她教她接近葉清遠的方式，便是靠著一筐相思豆。
她的纖指撥開字條, 神色驟然僵住，嘴中咬著的筆桿急落, 將宣紙上剛剛算好的一筆賬，濺滿了墨汁。
旁邊的沈澈見之，撐臂傾身過來, 瞥了一眼她手中的字條, 見上面赫然寫著：“謝璟詐死, 儲君之位有變。”
二人對視一眼，皆愕然失色, 呆立不動。
“壞了，”沈澈覆在案上的手掌，不自覺的捏攥成拳，眸光游走在那兩行規矩的小隸上，沈聲道：“隋宗言怕是要反。”
江赭投在帳壁上的身影一顫，道：“若謝璟真的詐死，朔州的一切便說得通了……隋宗言顯然是知曉的，否則，他的悲痛怎會肉眼可見的轉瞬即逝，開心可以演出來，但傷心卻不會……”
怕就怕這場陰謀又是葉清遠的手筆。
江赭不知他用何手段逼迫三皇子詐死，但卻能肯定，葉清遠定是將逼死三皇子的帽子扣在了太子的頭上。
太子向來和善，不屑於謀臣纏鬥，若聖上被葉清遠蠱惑，讓太子背負上“弒手足”的罪孽，儲君之位必然會被撼動。
朔州侯再趁機反叛，葉清遠豈不又借聖上之手除掉了護駕謝璟的“隋氏”外戚？
如今二皇子在敵國為質，四皇子、五皇子又遠在東南戍邊，沒了太子和謝璟的阻撓，這皇城豈不變成了謝廷的天下。
沈澈面色平靜的接過江赭手中的字條，打開案上的熏爐蓋子，將其置入，字條的邊緣被火焰灼亮一瞬，便蜷曲著萎縮下去，化成了灰白。
他眸色晦暗，轉頭朝江赭道：“隋宗言堂堂鎮北將軍，本就扼著北關的安危，終日與外族打交道，又怎會不懂‘不斬使臣’的道理，恐怕此舉絕非草率，而是預謀在先，是以誅殺使臣為引，逼聖上出手拿他，才讓他有理由揭竿而起，但我們假意投靠，並未給他這個’絕路反殺‘的機會……但我想不通，為何隋宗言非要招我為婿呢？”
江赭看著熏爐中已燃盡的灰白，陷入沈思。
片刻後，她眸光倏然澄亮，擡首看向沈澈道：“只有將你收入‘隋家’，隋宗言才會放心讓你返京……你既然能夠接到聖上的密旨，必然是聖上相信的人，而他想利用的，無非是聖上對你的這份信任……只有讓你姓了’隋‘，隋宗言才會放心將你這顆棋子放入他的棋局中，所以，隋女，你得娶。”
江赭說完這番話的時候，眸色中非但沒有醋意，反倒盡顯得意。
似乎在顯擺自己終於悟出了隋宗言的深意，為二人能夠順利離開朔州倍感慶幸。
她眉梢上揚，目露期許的盯著沈澈，並未發覺對方的臉色正在慢慢黯淡下去，仍舊不合時宜道：“你不如先娶了那隋女，得到隋宗言的信任，順利探知他‘謀逆’的計劃，到時，我們再做下一步的打算。”
熏爐中的火焰時明時暗，在紙箋燃燒過後發出了輕微的劈啪聲，將二人之間短暫的沈默，襯的愈發冷寂。
江赭這才覺出對方眼角眉梢騰起的慍意，於是生擠出一絲笑，雙手似往日般撒嬌的纏上了他的小臂。
企圖以這種示弱的姿態，來勸取對方的妥協。
可今日的沈澈卻沒有因她這個舉動而心軟，反將她的雙手從自己的手臂上生硬的扯下。
他強忍心中不悅，但依舊平和道：“姌姌，那隋女瞥開身份不談，也是個芳齡正好的姑娘，我若這麽做了，豈不毀她，我沈澈身為沈家軍的將領，不想將解決問題的辦法寄托在一個女人的身上，若我能接受拿一個女人做籌碼，那麽我跟隋宗言，還有當年拿你做交易的江淮，又有什麽區別？話又說回來，你是我的妻，不是我沈家軍的謀士，我承認你有些小聰明，但我並不希望我的姌姌，在各方權勢的角逐中，被慢慢同化成我不認識的樣子。”
外頭日光正盛，從滾燙著金光的帳壁穿透進來，將沈澈倏然冷下的身影晃出萬重，壓在江赭的身上，不堪重負。
她有些無措，回味自己方才的話，的確是有些心急了。
她不得不承認，比起沈澈，自己身上的商人氣還是太重，朔州之行步履維艱，她竟為了二人能順利脫身，將旁人的命運算計了進去，自是不該的。
江赭雙唇嚅囁著想要解釋，但搜腸刮肚卻尋不到一句有用的話。
沈澈起身離案，步至帳門前，又朝她回首道：“如何脫身我自有打算，你不要操心了。”說罷收起滿身戾氣，無聲離去。
出門時，正好撞見前來尋他的呂子期，卻也無心搭理，扭頭走了。
呂子期察覺沈澈面色不佳，識趣的沒有跟上去。
只是沈澈前腳剛走，營帳中便有卒子來報，說是隋女帶著百名甲奴，來沈家軍營鬧事。
呂子期聽罷，又見江赭面色不佳，誤以為那隋女纏上了沈澈，江赭因她吃醋取鬧，於是眉毛一挑，大包大攬道：“我當是什麽事，惹得我江妹妹不悅……”
他甩開手中的玉扇，擋住了自己壞笑靨靨的唇角，朝江赭道：“給我三日，我定讓那隋女移情別戀。”
江赭正心煩意亂，被呂子期的話，惹的一頭霧水。
沒等她發問，呂子期便甩袍踱了出去……
……
日光灼目，大營入口的空地上，砂石被隋女手下的甲奴踩踏的揚起了塵煙。
呂子期先是朝喧囂處探了探頭，見被眾人簇擁的姑娘身量魁梧，窄額寬面，面相兇狠不說，還能單手拎起沈家軍的守門小卒……
他咧了咧嘴，心中感慨這隋女的粗曠，方有些後悔剛剛撂下的豪言壯語。
他早聞隋宗言義女，貌若菡萏，紅蕖裊裊，如旱地蓮花，讓人一見傾心。
可今日一見，若不是他呂子期閱女無數，險些將這身量壯碩的姑娘誤認成鮮卑猛漢。
但他已經允諾了江赭，要替她解決了這情敵，那便不能因對方樣貌醜陋而失信。
再瞧這隋家女，雖然外表是兇悍了些，但既然是個姑娘，那便有柔軟的一面，沒準兒相處起來，比那表面柔美內裏精明的女子更容易上手。
於是，他心一橫，搖扇走去。
近前才覺，這女子個頭竟有七尺之餘，手臂粗壯，雙目精小，一對黑眼珠在狹小的眼眶中上下打量著自己，面色不善道：“聽聞沈侯是個面容嬌俏的中原男子，想必就是你了？”
女子眼神陰騖，言語間的喘息有些粗重，見來者年及t弱冠瓊姿皎皎，眉似春山，一副中原兒郎打扮，又在這軍營中信手踱步，氣質不似尋常，便誤將呂子期當成了沈澈。
呂子期心想，既然這隋女還不認識沈澈，那正好給了他發揮的餘地。
若是告知她自己並非淮陽侯，這隋女八成不會搭理自己。
所以，他並未直面回應自己的身份，而是帶著微涼的笑意，學著對方的語氣反問道：“聽聞朔州侯之女風姿灼灼宛若天人，今日一見，與傳聞相比，倒是更添幾分豪氣幹雲，想必這位妹妹便是隋姑娘嘍？”
話音方落，甲奴們發出了一陣喧笑。
呂子期不知所以，還以為自己對著這只“母夜叉”昧著良心誇的有點過了，這才引起眾人哄笑，也未作他想。
可這膀大腰粗的女子卻面色微怔，下意識的轉頭，向身後的甲奴們看去。
片刻後，她扭回頭，帶著一絲傲氣，下巴微擡，朝呂子期答道：“正是本姑娘。”
……
與鄭炁商量下一步事宜的沈澈，聞隋女前來鬧事，正要前去查看，卻被趕來的卒子告知，呂子期與隋女相談甚歡，已結伴前往城中。
一旁的鄭炁無奈搖頭，悶聲輕咳，沈默不語。
沈澈本就在江赭那裏吃了氣，又被呂子期這一鬧，心緒翻騰，如燥柴欲燃，起身罵咧道：“這小子……誰他娘的都敢招惹！嫌自己命長了！一個個凈給我添亂！”
說罷，點了百十個卒子，持刀策馬，緊跟著入城而去……
如今沈家軍與隋家軍局勢本就微妙，呂子期又是呂家的獨苗，若是隋女真的架不住他的花言巧語，淪為他的“蝶下花”，鬧出事來，無論是隋家還是呂家，都要將這筆爛賬算在他沈澈的頭上。
……
朔州城的午日，熱浪滾滾繚繞在城中角落，就連喘口氣，都仿佛在喉嚨裏點了爐子。
呂子期被隋家甲奴們擁簇著，來到朔州城最有名的煙花巷。
此巷南北長十裏餘，是外族與中原貿易的聚集地。
但近幾年褚國賦稅繁重，外族來此商事的成本逐年遞增，這條煙花巷也不覆往年盛景，繁花漫落，世態漸涼。
呂子期這一路有如孔雀開屏，將肚腸裏那點哄姑娘的本事都拿了出來。
自詡在自己的“兩片薄唇，三番諂語”之下，那隋女定然已經心神蕩漾……
直到自己被甲奴們帶來了煙花巷裏的一個黑賭坊中……
他頭一次知道原來一座城池的地下，竟可以比地上還要繁華。
一行人浩蕩走進，由那身量壯碩的隋女打頭，所到之處，不斷的有人朝她點頭逢迎，姿態卑微，面色畏懼，似乎這隋女是什麽吃人的惡煞。
呂子期跟在那隋女的身後，越往裏走，腳步越有些虛浮，晦澀難明的光線與竄入鼻腔的黴氣讓他莫名有些懼怕。
身著怪異的壯漢，不斷從他的身旁路過，看服飾並不止鮮卑一族，拓跋人也不在少數，甚至還有不少頭戴逍遙巾的女真，這更讓不會拳腳的呂子期有些心慌。
心中開始警惕的他，停下了繼續向前的腳步，收起了手中的玉扇，故作恍然道：“我瞧著天色不早了，突然想起營中還有些許事宜要處理，不如與隋姑娘改日再約如何？”
嘴上這麽說著，腳底已經開始向後退去，企圖暫離這不善之地。
卻在自己不斷撤退時，被從後而來的兩個甲奴架著胳膊，拎了回來。
呂子期身量清瘦，兩條手臂嵌在兩名甲奴的掌心裏，任憑他如何掙紮，依然紋絲不動。
他心頭一緊，強顏歡笑道：“隋姑娘這……這份熱情，在下有些看不懂了。”
那隋女連頭都沒回，擡手示意後面的人跟上。
徑直將呂子期帶入賭坊最裏側的一處暗廳。
此處無窗，廳中長寬各數丈，四周皆為人砌的石壁，下方有一處百平的深坑，以砂石鋪底……
若細看坑內砂地，似有野獸腳掌印記，痕雖淩亂，但落掌有力，不過多數已被細沙掩蓋……
呂子期喉嚨翻滾，雙眸盯著那仿佛食人的坑洞，不敢作聲。
這時，那隋女才向他轉身踱來，行至身前處，猛然揪起了呂子期的衣領，雙唇抿起，一臉惡相道：“好一副油嘴滑舌，竟哄的我們隋將軍招你為婿。”
呂子期的手臂被鉗住，從未被風雪摧蝕過的細嫩脖頸，在衣領的抓力下，被勒的通紅。
那女人身上的汗味腥臭，刺的他屏住了呼吸，心中飛快的盤算著對策。
她見他一臉慫態，不由嗤笑一聲，松開了他的領子，轉身望向那深坑之中，操著異族口音，抱臂道：“曾聞號稱淮南‘狼首’的聶風將軍都歿於你的刀下，今日我倒要看看，你這小身板，到底有沒有徒手搏狼的本事。”
她話音一落，坑中石門緩緩開啟，那洞中傳來一聲淒厲的狼嚎。
惡獸未出，呂子期投在石壁上的翩翩玉影已然顫動不止。
“都……都是誤會！”他凝如秋水的長眸壓的極其卑微，這才慌忙解釋道：“在下乃太醫院醫官首，呂醫傅長子，呂明禮……才不是什麽淮陽侯，我與那沈澈非親非故，此番前來朔州，是為沈家軍運送軍需藥草，那沈澈能不能徒手搏狼我且不知，明禮乃一介醫徒，學的是行醫救人的本事，可鬥不過什麽猛獸啊……”
此時，甲奴中有一面容素雅的矮個少年，未等那隋女開口，便搶先發問道：“那你方才在沈家軍營為何不否認自己淮陽侯的身份呢？”
呂子期額上懾出了一層薄汗，聞聲瞧去，見此人身量嬌小，身上的甲胄也不似旁人般粗糙，通體金鱗，腰側插的兩把彎刀刀柄之處，竟還嵌有皇城中都少見的鴿血紅石。
他心中頓覺此人身份不凡，想到來時路上，那隋女每每與他答幾句話，便要側頭看向這位少年，仿佛在被對方暗示著什麽。
沒等呂子期回答，那少年擰了擰腕上的護甲，背起手朝那隋女道：“這小子慣會唬人，不如將我的雪狼寶跟他鬥一回，功夫如何，一驗便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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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赭剛用過早膳, 便坐至案前，咬著筆桿, 在宣紙上飛快的謄寫, 右掌下的算盤快被她打出火星子……
算珠撞擊的清脆聲讓案旁托著腮看她的沈澈愈發煩躁。
自從明月走後，江赭除了看賬本便是替他謀劃如何對付隋宗言，好端端的一張美人面，再無歡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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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日, 她似往常般打開了斬昔的來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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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赭將紅豆拾起, 照例收集在了隨身攜帶的小瓷瓶裏。
斬昔的每次回信都不署名, 所以，江赭便以為這顆紅豆是斬昔自證身份的小心思, 畢竟, 她教她接近葉清遠的方式，便是靠著一筐相思豆。
她的纖指撥開字條, 神色驟然僵住，嘴中咬著的筆桿急落, 將宣紙上剛剛算好的一筆賬，濺滿了墨汁。
旁邊的沈澈見之，撐臂傾身過來, 瞥了一眼她手中的字條, 見上面赫然寫著：“謝璟詐死, 儲君之位有變。”
二人對視一眼，皆愕然失色, 呆立不動。
“壞了，”沈澈覆在案上的手掌，不自覺的捏攥成拳，眸光游走在那兩行規矩的小隸上，沈聲道：“隋宗言怕是要反。”
江赭投在帳壁上的身影一顫，道：“若謝璟真的詐死，朔州的一切便說得通了……隋宗言顯然是知曉的，否則，他的悲痛怎會肉眼可見的轉瞬即逝，開心可以演出來，但傷心卻不會……”
怕就怕這場陰謀又是葉清遠的手筆。
江赭不知他用何手段逼迫三皇子詐死，但卻能肯定，葉清遠定是將逼死三皇子的帽子扣在了太子的頭上。
太子向來和善，不屑於謀臣纏鬥，若聖上被葉清遠蠱惑，讓太子背負上“弒手足”的罪孽，儲君之位必然會被撼動。
朔州侯再趁機反叛，葉清遠豈不又借聖上之手除掉了護駕謝璟的“隋氏”外戚？
如今二皇子在敵國為質，四皇子、五皇子又遠在東南戍邊，沒了太子和謝璟的阻撓，這皇城豈不變成了謝廷的天下。
沈澈面色平靜的接過江赭手中的字條，打開案上的熏爐蓋子，將其置入，字條的邊緣被火焰灼亮一瞬，便蜷曲著萎縮下去，化成了灰白。
他眸色晦暗，轉頭朝江赭道：“隋宗言堂堂鎮北將軍，本就扼著北關的安危，終日與外族打交道，又怎會不懂‘不斬使臣’的道理，恐怕此舉絕非草率，而是預謀在先，是以誅殺使臣為引，逼聖上出手拿他，才讓他有理由揭竿而起，但我們假意投靠，並未給他這個’絕路反殺‘的機會……但我想不通，為何隋宗言非要招我為婿呢？”
江赭看著熏爐中已燃盡的灰白，陷入沈思。
片刻後，她眸光倏然澄亮，擡首看向沈澈道：“只有將你收入‘隋家’，隋宗言才會放心讓你返京……你既然能夠接到聖上的密旨，必然是聖上相信的人，而他想利用的，無非是聖上對你的這份信任……只有讓你姓了’隋‘，隋宗言才會放心將你這顆棋子放入他的棋局中，所以，隋女，你得娶。”
江赭說完這番話的時候，眸色中非但沒有醋意，反倒盡顯得意。
似乎在顯擺自己終於悟出了隋宗言的深意，為二人能夠順利離開朔州倍感慶幸。
她眉梢上揚，目露期許的盯著沈澈，並未發覺對方的臉色正在慢慢黯淡下去，仍舊不合時宜道：“你不如先娶了那隋女，得到隋宗言的信任，順利探知他‘謀逆’的計劃，到時，我們再做下一步的打算。”
熏爐中的火焰時明時暗，在紙箋燃燒過後發出了輕微的劈啪聲，將二人之間短暫的沈默，襯的愈發冷寂。
江赭這才覺出對方眼角眉梢騰起的慍意，於是生擠出一絲笑，雙手似往日般撒嬌的纏上了他的小臂。
企圖以這種示弱的姿態，來勸取對方的妥協。
可今日的沈澈卻沒有因她這個舉動而心軟，反將她的雙手從自己的手臂上生硬的扯下。
他強忍心中不悅，但依舊平和道：“姌姌，那隋女瞥開身份不談，也是個芳齡正好的姑娘，我若這麽做了，豈不毀她，我沈澈身為沈家軍的將領，不想將解決問題的辦法寄托在一個女人的身上，若我能接受拿一個女人做籌碼，那麽我跟隋宗言，還有當年拿你做交易的江淮，又有什麽區別？話又說回來，你是我的妻，不是我沈家軍的謀士，我承認你有些小聰明，但我並不希望我的姌姌，在各方權勢的角逐中，被慢慢同化成我不認識的樣子。”
外頭日光正盛，從滾燙著金光的帳壁穿透進來，將沈澈倏然冷下的身影晃出萬重，壓在江赭的身上，不堪重負。
她有些無措，回味自己方才的話，的確是有些心急了。
她不得不承認，比起沈澈，自己身上的商人氣還是太重，朔州之行步履維艱，她竟為了二人能順利脫身，將旁人的命運算計了進去，自是不該的。
江赭雙唇嚅囁著想要解釋，但搜腸刮肚卻尋不到一句有用的話。
沈澈起身離案，步至帳門前，又朝她回首道：“如何脫身我自有打算，你不要操心了。”說罷收起滿身戾氣，無聲離去。
出門時，正好撞見前來尋他的呂子期，卻也無心搭理，扭頭走了。
呂子期察覺沈澈面色不佳，識趣的沒有跟上去。
只是沈澈前腳剛走，營帳中便有卒子來報，說是隋女帶著百名甲奴，來沈家軍營鬧事。
呂子期聽罷，又見江赭面色不佳，誤以為那隋女纏上了沈澈，江赭因她吃醋取鬧，於是眉毛一挑，大包大攬道：“我當是什麽事，惹得我江妹妹不悅……”
他甩開手中的玉扇，擋住了自己壞笑靨靨的唇角，朝江赭道：“給我三日，我定讓那隋女移情別戀。”
江赭正心煩意亂，被呂子期的話，惹的一頭霧水。
沒等她發問，呂子期便甩袍踱了出去……
……
日光灼目，大營入口的空地上，砂石被隋女手下的甲奴踩踏的揚起了塵煙。
呂子期先是朝喧囂處探了探頭，見被眾人簇擁的姑娘身量魁梧，窄額寬面，面相兇狠不說，還能單手拎起沈家軍的守門小卒……
他咧了咧嘴，心中感慨這隋女的粗曠，方有些後悔剛剛撂下的豪言壯語。
他早聞隋宗言義女，貌若菡萏，紅蕖裊裊，如旱地蓮花，讓人一見傾心。
可今日一見，若不是他呂子期閱女無數，險些將這身量壯碩的姑娘誤認成鮮卑猛漢。
但他已經允諾了江赭，要替她解決了這情敵，那便不能因對方樣貌醜陋而失信。
再瞧這隋家女，雖然外表是兇悍了些，但既然是個姑娘，那便有柔軟的一面，沒準兒相處起來，比那表面柔美內裏精明的女子更容易上手。
於是，他心一橫，搖扇走去。
近前才覺，這女子個頭竟有七尺之餘，手臂粗壯，雙目精小，一對黑眼珠在狹小的眼眶中上下打量著自己，面色不善道：“聽聞沈侯是個面容嬌俏的中原男子，想必就是你了？”
女子眼神陰騖，言語間的喘息有些粗重，見來者年及t弱冠瓊姿皎皎，眉似春山，一副中原兒郎打扮，又在這軍營中信手踱步，氣質不似尋常，便誤將呂子期當成了沈澈。
呂子期心想，既然這隋女還不認識沈澈，那正好給了他發揮的餘地。
若是告知她自己並非淮陽侯，這隋女八成不會搭理自己。
所以，他並未直面回應自己的身份，而是帶著微涼的笑意，學著對方的語氣反問道：“聽聞朔州侯之女風姿灼灼宛若天人，今日一見，與傳聞相比，倒是更添幾分豪氣幹雲，想必這位妹妹便是隋姑娘嘍？”
話音方落，甲奴們發出了一陣喧笑。
呂子期不知所以，還以為自己對著這只“母夜叉”昧著良心誇的有點過了，這才引起眾人哄笑，也未作他想。
可這膀大腰粗的女子卻面色微怔，下意識的轉頭，向身後的甲奴們看去。
片刻後，她扭回頭，帶著一絲傲氣，下巴微擡，朝呂子期答道：“正是本姑娘。”
……
與鄭炁商量下一步事宜的沈澈，聞隋女前來鬧事，正要前去查看，卻被趕來的卒子告知，呂子期與隋女相談甚歡，已結伴前往城中。
一旁的鄭炁無奈搖頭，悶聲輕咳，沈默不語。
沈澈本就在江赭那裏吃了氣，又被呂子期這一鬧，心緒翻騰，如燥柴欲燃，起身罵咧道：“這小子……誰他娘的都敢招惹！嫌自己命長了！一個個凈給我添亂！”
說罷，點了百十個卒子，持刀策馬，緊跟著入城而去……
如今沈家軍與隋家軍局勢本就微妙，呂子期又是呂家的獨苗，若是隋女真的架不住他的花言巧語，淪為他的“蝶下花”，鬧出事來，無論是隋家還是呂家，都要將這筆爛賬算在他沈澈的頭上。
……
朔州城的午日，熱浪滾滾繚繞在城中角落，就連喘口氣，都仿佛在喉嚨裏點了爐子。
呂子期被隋家甲奴們擁簇著，來到朔州城最有名的煙花巷。
此巷南北長十裏餘，是外族與中原貿易的聚集地。
但近幾年褚國賦稅繁重，外族來此商事的成本逐年遞增，這條煙花巷也不覆往年盛景，繁花漫落，世態漸涼。
呂子期這一路有如孔雀開屏，將肚腸裏那點哄姑娘的本事都拿了出來。
自詡在自己的“兩片薄唇，三番諂語”之下，那隋女定然已經心神蕩漾……
直到自己被甲奴們帶來了煙花巷裏的一個黑賭坊中……
他頭一次知道原來一座城池的地下，竟可以比地上還要繁華。
一行人浩蕩走進，由那身量壯碩的隋女打頭，所到之處，不斷的有人朝她點頭逢迎，姿態卑微，面色畏懼，似乎這隋女是什麽吃人的惡煞。
呂子期跟在那隋女的身後，越往裏走，腳步越有些虛浮，晦澀難明的光線與竄入鼻腔的黴氣讓他莫名有些懼怕。
身著怪異的壯漢，不斷從他的身旁路過，看服飾並不止鮮卑一族，拓跋人也不在少數，甚至還有不少頭戴逍遙巾的女真，這更讓不會拳腳的呂子期有些心慌。
心中開始警惕的他，停下了繼續向前的腳步，收起了手中的玉扇，故作恍然道：“我瞧著天色不早了，突然想起營中還有些許事宜要處理，不如與隋姑娘改日再約如何？”
嘴上這麽說著，腳底已經開始向後退去，企圖暫離這不善之地。
卻在自己不斷撤退時，被從後而來的兩個甲奴架著胳膊，拎了回來。
呂子期身量清瘦，兩條手臂嵌在兩名甲奴的掌心裏，任憑他如何掙紮，依然紋絲不動。
他心頭一緊，強顏歡笑道：“隋姑娘這……這份熱情，在下有些看不懂了。”
那隋女連頭都沒回，擡手示意後面的人跟上。
徑直將呂子期帶入賭坊最裏側的一處暗廳。
此處無窗，廳中長寬各數丈，四周皆為人砌的石壁，下方有一處百平的深坑，以砂石鋪底……
若細看坑內砂地，似有野獸腳掌印記，痕雖淩亂，但落掌有力，不過多數已被細沙掩蓋……
呂子期喉嚨翻滾，雙眸盯著那仿佛食人的坑洞，不敢作聲。
這時，那隋女才向他轉身踱來，行至身前處，猛然揪起了呂子期的衣領，雙唇抿起，一臉惡相道：“好一副油嘴滑舌，竟哄的我們隋將軍招你為婿。”
呂子期的手臂被鉗住，從未被風雪摧蝕過的細嫩脖頸，在衣領的抓力下，被勒的通紅。
那女人身上的汗味腥臭，刺的他屏住了呼吸，心中飛快的盤算著對策。
她見他一臉慫態，不由嗤笑一聲，松開了他的領子，轉身望向那深坑之中，操著異族口音，抱臂道：“曾聞號稱淮南‘狼首’的聶風將軍都歿於你的刀下，今日我倒要看看，你這小身板，到底有沒有徒手搏狼的本事。”
她話音一落，坑中石門緩緩開啟，那洞中傳來一聲淒厲的狼嚎。
惡獸未出，呂子期投在石壁上的翩翩玉影已然顫動不止。
“都……都是誤會！”他凝如秋水的長眸壓的極其卑微，這才慌忙解釋道：“在下乃太醫院醫官首，呂醫傅長子，呂明禮……才不是什麽淮陽侯，我與那沈澈非親非故，此番前來朔州，是為沈家軍運送軍需藥草，那沈澈能不能徒手搏狼我且不知，明禮乃一介醫徒，學的是行醫救人的本事，可鬥不過什麽猛獸啊……”
此時，甲奴中有一面容素雅的矮個少年，未等那隋女開口，便搶先發問道：“那你方才在沈家軍營為何不否認自己淮陽侯的身份呢？”
呂子期額上懾出了一層薄汗，聞聲瞧去，見此人身量嬌小，身上的甲胄也不似旁人般粗糙，通體金鱗，腰側插的兩把彎刀刀柄之處，竟還嵌有皇城中都少見的鴿血紅石。
他心中頓覺此人身份不凡，想到來時路上，那隋女每每與他答幾句話，便要側頭看向這位少年，仿佛在被對方暗示著什麽。
沒等呂子期回答，那少年擰了擰腕上的護甲，背起手朝那隋女道：“這小子慣會唬人，不如將我的雪狼寶跟他鬥一回，功夫如何，一驗便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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